浮桥-《情人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每天早上,修子总是八时不到就出门。从濑田的公寓到赤坂的公司,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够了。所以修子到公司时,离九时上班时间总要早好些时候。

    可是,修子不喜欢急匆匆地赶时间,早些到公司,还可以将自己的办公桌什么的整理一下。

    每天到公司,首先做的是社长室和自己办公室的卫生打扫。虽说打扫卫生是专门的清洁公司负责的,但是一些细活,擦桌子、书橱、窗沿及给盆里的花加水、剪枝什么的,修子总喜欢自己干。

    为此,来社长室的客人经常称赞社长室“一尘不染,窗明几净”。

    修子当然不能自吹自擂,但自己对自己的房间打扫还是十分满意的,这种爱清洁的习惯也是从小受母亲潜移默化的教育而来的。

    今天与往常一样,擦好桌子什么的,修子将瓶里的鲜花都换上了新的,然后准备好了咖啡。这是规定,每星期一换新花,平时只加些水。花有各种品种,社长室有一个水晶玻璃大花瓶,主要是插各种应季的西洋品种的鲜花,另外社长的办公桌上有个小小的水晶玻璃瓶,里面放入水再插上几朵牡丹或香豌豆花。

    卫生工作结束后,修子便去资料室,将昨晚一夜各地来的传真看一下,将要把社长亲自审阅的整理出来。接着便是将各类报刊浏览一遍,看到有与公司有关的资料、消息什么的剪贴出来。这些日常的工作做好,时间便已是十时多了,这时马场社长也就到公司了。

    “早上好。”

    不管什么时候,修子对这早上第一声的问候,总是努力使声音显得精神明快。社长今年五十二岁,比远野大三岁,但是不管外表还是气质都与远野很不相同。远野身材高大,马场社长矮胖身材;远野性格细腻,马场社长粗犷豪放。也许正因为马场的果断明快,才成为这家外国公司的日本分公司社长的。在行业中,他是以能干、严厉而著称的,但对修子却很温和,修子也感到他是一位通情达理的社长。

    这社长只有一个缺点,就是英语不太流畅,当然看是看得懂一些,但是会话不行。

    外国企业的日本分公司,英语不行能不能胜任,有人曾经有过这么个疑问,但因为公司办在日本,用日本人比到外国要人有利得多,至于英文,只要能通大意便可以了。所以两年前,他便被总部正式任命。修子因而就多了一项工作,便是弥补社长的语言不足。

    社长在办公室坐定,修子便先端上咖啡,然后便将整理出来的传真递上去。看着社长将传真看过一遍,便接着将今天的日程安排做一下说明。

    皇后水晶公司的产品,这几年在日本销量日益增加,现在已经达到最初的三倍了。产品高档,价格也不菲,但由于日元升值,所以各种企业都还是喜欢将其作为公司礼品使用,接下来马上是中元节了,礼品公司的商业竞争战又是一个高潮了。为此,公司的产品,东京、大阪是中心,怎样进一步打入中京、北海道、九州等地的市场是个首要的课题。现在,以东京公司为主,各地分公司的职员已有二百多人,看来今后还得增加人数。

    这么一家欣欣向荣、朝气蓬勃的公司的社长,每天的日程当然是排得满满的。

    今天十点半先有一个加强销售的会议,接下来要接待两档来访的客户。下午是总公司、香港总部的东京总负责人沙泽朗特先生要来,有重要的会谈。接下来要去参加品川的一家宾馆里举行的行业公司宴会。

    修子陪社长参加的是与负责人沙泽朗特的会谈,当然修子的工作是翻译,负责人曾任过东京公司的社长,所以气氛会相当轻松的。

    修子在日本学完了英文课程后,又去伦敦待了三年,负责人曾十分赞赏,说她的英语是“漂亮的英语”。沙泽朗特是个正宗的伦敦绅士,他嘴里表扬修子的英语好,使修子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有了十分的自信。当然她心里也希望有可能再去伦敦留学一下,哪怕是半年也好。

    社长听完日程安排,一边喝着咖啡,一边欣赏着桌子上的水晶玻璃瓶里的花。

    “这可不多见呀,是日本的花吧?”

    “这是铁线莲花,放在水晶玻璃瓶里会相互辉映的。”

    最近,修子的趣味有些改变,不时地买些日本的花回来。今天也是,不知怎么买了茶室中用的铁线莲花回来,插在了这长颈的花瓶里。并且为体现这细细枝叶的风致,她特意使大部分细枝留在瓶外,让细枝垂下,映在水晶瓶上,令人看上去十分优雅。

    “这种插花法,外国人是不能的吧?”

    “显得不伦不类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想向总公司建议,接下来我们公司也应开发些日本式花瓶的产品了。”

    水晶玻璃产品除了食品器皿、花瓶、盛器以及各种器具,品种是很多的,再加上一种日本式花瓶也不会有什么不妥的。

    “你懂插花技术,有空想一下,怎样的花瓶式样比较好。”

    社长对修子说着,突然想起又问道:

    “京都的宾馆,订好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,星期六,一个晚上。”

    社长那天去大阪出差,晚上要住在京都。

    “房间是单人大床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应该,是的吧?”

    “那么,能给换个双人房吗?”

    说着社长又慌里慌张地补充道:

    “就我一个人住宾馆,双人房宽敞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作为秘书,对社长一举手一投足的意思都是了如指掌的。

    最近,社长与赤坂一家酒吧的女郎有了交往。这次去大阪出差,也许会将她也带去呢。修子这样感觉是有理由的。首先,这几天有个自称叫冈田的女人来过两次电话。所有给社长的电话都由修子先接后再转给社长,所以有谁来过电话,修子都心中有数。其次,每次出差的新干线票都是由修子去买的,可这次社长自己去买了,现在又要求将旅馆由单人房换成双人房。当然,正像社长说的双人房比单人房宽敞,但他神色慌张地说明,却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。不过,修子根本不关心此事,也当然不会向旁人瞎说什么,保守社长的秘密,是秘书的本职工作嘛。但是修子感到有趣的是,表面上严肃认真的社长,还有他另一个秘密的侧面,男人大概全是一样的吧。看着社长,修子想起远野来了。

    由于工作,远野也经常出差,但没感觉到他与其他女人一起出差过。当然,并不是说远野没有这种事,只是修子自己不去注意,或者说不去寻根刨底地多想而已。说穿了,修子只要远野与自己在一起时,能真心诚意爱自己就满足了。除此之外,对他的行动一概不想过问。

    不少女同伴认为对男人太迁就,男人就会得寸进尺的,应该不断地对男人唠唠叨叨,才能使男人不去胡来。可修子认为对男人盯得太紧,反而会产生反作用,自己就是从不为这种事情与远野发生口角的。

    当然,男人也许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东西。

    就拿社长来说,夫人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,虽说四十几岁的人了,但气质绝对高贵,大部分的职员见了,都叹惜“嫁给社长,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”。有了这么好的妻子,外面还要与女人去出差。而且不仅是社长,其他男人不爱家花爱野花的也大有人在。当然有这样的男人,就有这样的女人。那些表面正经的男人,心里也是很羡慕这些男人的。

    而且事实上,那些不太正经的男人往往在公司里却是生气勃勃的工作好手呢。修子在公司时就有一个男人对她屡屡献殷勤,这男人也有妻儿,而且是公司里一致认为的工作模范,这使得修子心里真正糊里糊涂了:这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呀?看来这东西,与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呀!

    “本性下贱”,但是换一种角度想想,这种男人不是也挺可爱的吗?总而言之,修子爱远野,但又保持一定距离,这是她看男人的眼光比世人来得冷静的缘故。

    这天与沙泽朗特会谈很顺利,会谈的内容是马场社长要求增加产品在日本国内的市场占有率,为此要求增加公司的经费。作为总负责人的沙泽朗特对此表示完全同意。修子作为翻译,会谈结束临分别时,沙泽朗特对她称赞道“还是魅力不减呀”。这句话也许是出于礼貌,但修子听了心里还是十分受用的。

    负责人离去后,修子心情十分轻松,正坐在打字机前打一份材料,冈部要介的电话打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今晚的事,还记得吧?”

    与平时一样,电话里冈部的声音听去总像是在生气似的。

    “是怕你不记得了,才打电话提醒一下的。”

    与冈部约好今晚六时,在赤坂的宾馆一起吃晚餐的。

    “我可能会早一些,你来后便到进门的右边大堂咖啡酒吧来找我。”

    修子一边答应着,一边想起一个月前与远野的那次生日约会,也是在同一家宾馆,只是远野是在旧楼,今晚是在新楼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介意,我可以去公司附近接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我自己会走的。”

    冈部是大月生,所以实际年龄要比修子大一岁,三十三岁了。工作单位是一家颇具规模的中坚贸易公司—大同物产。父母老家在仙台,经营着一家很大的家具店。说来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少爷,不知怎的偏偏看上了修子这么个三十岁出头的老姑娘。谁都不会太相信他是真的,可他本人却实在是十分认真且真心诚意的。两个月前见面时,他曾对修子说:“像你这样的姑娘,是我长年以来梦寐以求的。”口气也仍然带着些许的生气口吻。从那以后,又连着约她好几次,都被修子拒绝了,今晚的电话也许是他又怕修子会临时生变呢。

    “那好,你一定要来哟。”

    又叮咛了一声,冈部才将电话挂上。过了还不到十分钟,又来电话了,这次是远野打来的。

    “现在在干吗?”

    “还在打字呢。”

    远野稍稍停了一下,他好像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电话。

    “今天晚上,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什么怎么样……”

    修子的手指按着打字机键,反问道。

    “难得有空,想与你一起吃晚饭,可又突然有件急事插了进来。”

    远野有些不是想真的与修子吃晚饭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但我会尽快把事情办完的,修子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也有事,不会太早的。”

    “去哪里呀?”

    “是去吃晚饭。”

    “和谁呢?”

    修子稍稍顿了一下,答道:

    “和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回到家里,估计几点?”

    “十点以前,应该到家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,我也在那时去吧,不要再迟了呀。”

    自己有事从来也不与修子说明,可对修子的事却喜欢寻根刨底:

    “今晚的朋友,是女朋友?”

    “那当然的啰……”

    修子点头答应着,对自己不假思索地说谎也感到有些吃惊。

    修子如约六时整到了赤坂宾馆的大堂咖啡吧,冈部果真已经等着了。

    “这宾馆的旧楼,有家不错的餐馆,我们去那里好吗?”

    那餐馆无疑便是上次与远野去过的餐馆,可修子却装作第一次去的样子,首肯表示同意。于是冈部便走在前面带路,乘上电梯,通过去旧楼的通道来到旧楼二楼的餐馆。

    “我是冈部。”

    好像是预定了座位,冈部报上了自己的姓名,餐厅领班礼貌地鞠了个躬,抬头望见修子,神色一下子“哎呀……”地浮起一丝疑云。

    “请,这边来。”

    领班将他们领到一个离门口不太远的桌前。

    今晚冈部一套灰色西服,领带是胭脂红的,显得很不协调。大学时他曾是橄榄球运动员,宽宽的肩膀,至今还显出一种神气。

    “这里,你来过吗?”

    突然被冈部这么问,修子只好搪塞道:

    “很久以前……那个……”

    “在闹市区里,却十分雅静,氛围也十分不错……”

    “非常安静呀。”

    也许时间尚早,整个餐厅只有两桌客人。

    “想吃些什么?”

    冈部看着菜单,然后指着一份最贵的套菜问:

    “这套菜,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我最好要再清淡一些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的,吃不了,留下来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冈部不由分说又打开了酒单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喜欢的葡萄酒?”

    “随便什么,都可以的。”

    修子的意思是便宜些的酒没关系,可冈部却要了最高级的葡萄酒。一旁司酒的服务员一边点头答应,一边对修子轻轻地鞠了个躬。

    这里与远野是来过好几次了,所以领班也好,服务员也好,都认识修子的。当然不是怕人知道经常与远野来这里,只是今晚冈部一片好意,如果让他知道,难免会有些不妥的。

    “来,干杯。”

    冈部端起倒满葡萄酒的杯子,修子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。

    “味道怎样?这是沙特爵士1975年的陈酒。”

    “蛮好喝的。”

    “1975年那年是葡萄丰收年,那些年份产的葡萄酒是最上品的。”

    冈部对葡萄酒似乎很有研究,滔滔不绝地对修子讲述着。也许正是为了今晚的约会,特意记了这么多的葡萄酒的知识,而且又迫不及待地一股脑儿倒了出来。这也许便是年轻人沉不住气的一种表现吧。所以,说老实话,修子感到与远野一起,心情要比现在轻松多了。当然,与远野在一起,他也不会对葡萄酒唠叨个没完,喜欢吃的,喜欢喝的,就悠然地品尝,不用考虑对方心里在想什么,所有的一切都只要顺其自然便是了。可是现在,冈部这种殷勤的态度,使得这么高级的餐厅,这么高级的菜肴,都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味。

    “最近,在青山一带,也新开了家不错的餐馆……”

    前菜上来了,冈部一边吃着一边向修子介绍道。好像在他眼里,修子是经常出入这种高级餐馆的人。当然,作为秘书,工作陪社长应酬,有时与远野一起也偶尔为之。但修子自身的经济情况是绝不会涉足这种场所的。同时,冈部这种年龄的人去高级餐馆的机会也不多,所以要装出十分在行的派头。

    看着冈部的这些表现,虽说是同岁的,但修子却感到他太幼稚了。本来,男女同龄的情况下,大都是女人比较成熟,这不仅仅是外表的问题,实在是在社会经验、个人经历各方面都是这样的。修子至今交过三个男朋友,第一个是大学时代的历史课助教,第二个是在伦敦时的一位公司职员,第三个便是远野。当然,这三人中她与远野的交往最深,所以受的影响也最大;与远野相比,其他两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。

    当然,男人接触多了,不能说社会经验就丰富了。但是与有妻室的远野交往以来,自己作为情人,修子感到了一种至今为止没有感到过的男女关系一种新的内涵。

    修子这样比较着,冈部当然要相对稚嫩得多了。他当然也有他的经历,但他是不会对男人、女人之间这种复杂的内涵体会得太深的。因为冈部还对女人抱着太多的希望,他还相信着女人,他只看到女人的美貌,他还认为女人美丽是最重要的。他看中修子的也许正是这一点,“像你这样的姑娘,是我长年以来梦寐以求的”。

    听到他的这句话,修子当时就感到背上让人泼了一盆凉水似的。

    “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漂亮美丽、心地善良的女人哟。我有人们所具有的假面,在你看到的这假面的背后,傲慢、猥琐、任性等等的毛病,我是应有尽有的呢。”

    修子的这句话,是硬压在心里没有说给冈部听的。可是,冈部却不能看到这一面,还是诚心诚意地追求她。今晚也一样,他的目光热切而火辣逼人。每当此时,修子的心就像被子弹射中似的,呼吸都会感到困难。

    纯洁的人最可怕,每当冈部来约她,修子便会感到心头铅似的沉重,原因也正在这里。

    但是她又想要与冈部约会,这是因为他热切的目光,纯洁的目光,令她产生一种紧张感。这紧张感又会使她心里感到十分舒适。所以偶尔为之,与这样的青年人在一起,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。

    可是,现在修子最爱的是远野,对他的信赖是她生活中最最幸福的一部分。同时她也需要冈部那纯洁、热切的目光,那真心诚意的赞美。仔细想想,冈部对修子来说,就像是一副调节精神的兴奋剂。修子感到很满足,同时对自己这么利用冈部感情的做法感到内疚,但是冈部却似对修子的真实心理一点也没有察觉。事实上也是这样的,冈部是认为修子喜欢自己,今晚才来约会的。因为他刚刚竟十分自信地问过修子:“你有些喜欢我了,是吧?”也许是他喝多了些葡萄酒,可修子却只是当他在说瞎话。

    “当然,与自己讨厌的人是不会共进晚餐的。”

    正确点说,修子对现在的冈部可以说有点喜欢,但却不能说有什么爱。这是个可爱的青年,但绝不想再加深一点他们间的关系。

    在修子的心里,“喜欢”和“爱”是两码事,这一点冈部明白了多少呢?这实在是个谜。
    第(1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