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维斯托克斯方程-《天才女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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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它快死了,”林知夏在一旁解释,“水母自溶,就会像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 江逾白回头看她:“林知夏。”

    林知夏止步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江逾白问她:“你记这么多东西,脑子累不累?”

    “有时候会有些累,”林知夏诚实地倾诉道,“我的记忆力很奇怪,我有点害怕会被大家发现。你应该也明白吧?当你成为一群人里的异类,可能会带来相应的风险。”

    江逾白似乎很能理解她。他还提醒她:“你背书很快,三秒一篇课文,全班都知道。”

    林知夏自述道:“那时候,我刚上一年级,有点呆呆的。现在我参加考试,偶尔会故意错两道题,这样我就不总是考满分。”

    她和江逾白说话时,解说员姐姐又提出一些新的问题。林知夏没再参与。她拆开了江逾白送她的草莓糖,糖果包装精致,还是球形软糖。她咬了一口,笑意盎然:“好甜,谢谢。”

    江逾白没听见。他和丁岩、董孙奇都走远了。

    离开水母展馆之后,游客们进入了企鹅馆。

    企鹅们生活在冰山雪地之中,或趴或坐,没有一只处于行动状态。于是,有些小学生站在橱窗的外侧,捶胸顿足,欢蹦乱跳,发出种种古怪的吼叫,试图吸引企鹅们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企鹅仍然不肯走近橱窗,就像看傻子一样观望着人类的幼崽。

    班主任吴老师及时制止了本班同学发疯的举动。她斥责道:“安静点,你们几个!游客都不看企鹅了,全在看你们!你们怎么没皮没脸的!”

    解说员姐姐圆场道:“好啦,小朋友们,这里是极地企鹅展馆!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大的企鹅叫什么名字吗?”

    周围的游客们来来往往,四年级(一)班聚成了一团。大家都听见了解说员的问题。班长董孙奇第一个回答:“帝企鹅!最大的是帝企鹅!”

    副班长唐乐琴也说:“是帝企鹅!”

    解说员拿出一只小企鹅的毛绒玩具。这只毛绒小企鹅高约三十厘米,有着圆溜溜的黑眼睛,灰绒绒的后背,白胖胖的肚皮,粉嫩嫩的小爪子,实在是可爱极了。

    林知夏的神魂都被小企鹅勾走了。她不管不顾地举起手,大声说:“姐姐,姐姐!你刚才问的是全世界最大的企鹅,那么,现存的最大企鹅全名叫做皇帝企鹅,外文名是aptenodytesforsteri,成年后身高能有120厘米。还有!科学家在南极洲希摩尔岛发现的卡氏古冠企鹅!外文名是palaeeudyptesklekowskii!这种企鹅已经灭绝了!但是,它们能长到两米高!两米高!比皇帝企鹅还高!它们生活在三千七百万年前的南极洲[2]。”

    全班骤然安静。

    游客们也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班主任吴老师对另一个老师说:“哎呀,我们班的林知夏特别喜欢看书,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。我上一届也教过这种爱看书的学生,他们记东西没有林知夏记得清楚。”

    那位老师就问:“林知夏……很聪明吧?”

    吴老师笑着说:“小孩子嘛,记忆力好。她不喜欢受到太多关注。我跟别的老师打过招呼,多给她点自由,她就高兴了。”

    而解说员姐姐的脸上凝固着尴尬的笑容。她是生物专业的本科毕业生,今年刚被分配到海洋水族馆实习。她当然知道卡氏古冠企鹅,可她忘记了卡氏古冠企鹅的外文名。现在的小学生为什么……这么博闻广识!

    “这位小朋友真厉害啊。”解说员姐姐回过神来,就把小企鹅玩偶送给了林知夏。

    林知夏抱住玩偶,高兴地原地转圈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女孩子都喜欢毛绒玩具啊?”丁岩疑惑地发问。

    “长大了就不喜欢了。”江逾白作出猜测。

    “江逾白,你还要和林知夏竞争吗?”丁岩又问,“你看她多强,连那个……卡卡古古企鹅,她都知道!”

    江逾白纠正道:“不是卡卡古古,是卡氏古冠企鹅。”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林知夏送他的冰箱贴。他左手揣进口袋,握着那一只冰箱贴,精神忽然振奋了一下。他其实不喜欢参观水族馆。他看过很多海洋生物,还曾经在澳大利亚大堡礁潜过水,玩过直升机,就觉得现在有点无聊。

    这一块冰箱贴提醒了他,今天是和林知夏竞争的好机会。

    林知夏的周围有许多女孩子。

    女生们都想抱一抱小企鹅玩偶。而林知夏舍不得放开小企鹅。她紧紧搂住这只毛绒玩具,还躲到了班主任吴老师的背后。

    全班没人愿意靠近吴老师。

    林知夏成功甩掉了所有同学——除了江逾白。江逾白仍然待在林知夏的身边。林知夏充满警觉地问他:“你也要抢我的小企鹅吗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江逾白回答。

    林知夏呆住了。

    她愣了好一会儿,眼中泪光闪烁,睫毛沾着水珠。她半低着头,下定天大的决心,攥住小企鹅,递到了江逾白的面前:“送给你……”

    江逾白一怔。

    林知夏又说:“送给你!快点收!不然我要反悔了。”

    江逾白忽然笑了。他并不经常笑。这一笑之间,林知夏反而胆怯了许多,不再能理直气壮地强迫别人收下她的礼物。

    江逾白还对她说:“只有女生才喜欢毛绒玩具。”

    林知夏重新抱紧小企鹅:“才不是!我们不应该用男生女生的概念去定义一个人应该喜欢什么东西,讨厌什么东西。”

    她双手捧住小企鹅,展现在江逾白的眼前:“你摸摸它,它超级可爱。”

    江逾白很坚决:“不摸。”

    林知夏小声说:“你错失了一个宝贵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她扭头跑到了前面,和吴老师并排走路。这一回,连江逾白都没再追随林知夏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临近中午时,解说员带领众人来到了淡水鱼馆。

    淡水鱼馆的鱼类被分成了四大类别,分布于八块区域。许多游客都在兴致勃勃地拍照,班长董孙奇也抓着相机,到处取景。

    班上过半的同学都有相机,包括江逾白在内。不过江逾白懒得拍照,他甚至没把相机从书包里拿出来。他在水族馆里走动,就像在自家花园中散步一般闲适。

    这时,解说员姐姐再次发问:“小朋友们,你们知道哪一种淡水鱼,创造了世界最大淡水鱼的记录吗?”

    江逾白立刻答道:“湄公河巨型鲶鱼。”

    解说员姐姐早就注意到了江逾白。她微微一笑,递上一张鲶鱼贺卡。

    没错,鲶鱼贺卡。

    一张印着鲶鱼的贺卡。

    在此之前的奖品,全都很有格调。为什么到了淡水鱼馆,经费跳水式下滑?江逾白接过这一张鲶鱼贺卡,完全送不出手,也完全没有一丝胜过林知夏的优越感。

    偏偏林知夏还晃到了他的跟前。

    林知夏有些疑惑:“你不要小企鹅,却收下了鲶鱼。”

    江逾白辩解道:“鲶鱼能吃,企鹅不能吃。龙利鱼和江团鱼都是鲶鱼的一种,挺好吃。”

    林知夏原地一蹦:“这个是……”

    江逾白看着她: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巨骨舌鱼!”林知夏指着他的背后说。

    江逾白转过身,见到一种身体巨大无比、脑袋削尖的古怪鱼类。

    林知夏一只手贴在玻璃窗上,向江逾白介绍道:“巨骨舌鱼可以长到很大很大,它的老家在南美洲亚马逊。这个鱼,非常凶残!”

    江逾白问:“有多凶残?”

    “吃东西很快,一口吞下,”林知夏告诉他,“巨骨舌鱼能吃食人鱼。亚马逊食人鱼,你知道的,也很凶。”

    玻璃窗冰冰凉凉,水波在暗色灯光中微微摇晃。巨骨舌鱼缓缓游到了靠近游客的位置,它们的脑袋偏小,眼睛更小,侧身移动时,其中一只眼的视线仿佛和江逾白对上。

    江逾白立刻走开。他拽起林知夏的袖子,带着他的鲶鱼贺卡,走向了安全区域。

    时针指向中午十二点,班上有些同学嚷嚷着要吃午餐。

    水族馆的餐厅为大家准备了盒饭,一人一份,两素一荤。素菜是清炒小白菜、红烧豆腐,荤菜则是萝卜牛腩。林知夏排队领到了盒饭,很是珍惜。她对甘姝丽说:“这份盒饭,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甘姝丽也有同感。

    她和林知夏随便找了个座位。不久之后,江逾白、丁岩、董孙奇、韩大伟等人都端着盒饭坐到了林知夏的附近。

    韩大伟掀起盒饭的透明塑料盖,掰开一次性竹筷,大吼一声:“好香的饭!”他左手端起盒饭,右手执着筷子,胡乱往嘴里扒饭。

    “米饭有嚼劲!牛腩是美味啊!”韩大伟用袖子擦嘴,发表了感慨。他察觉江逾白迟迟不肯动筷子,颇感奇怪地问道:“喂,江逾白,你为什么不吃饭啊?”

    水族馆的餐厅宽敞又明亮,布置得像是大学食堂,一眼望去,全是成排的蓝色塑料桌、红色塑料凳。江逾白身处于这样的环境里,面对着一份盒饭与一次性竹筷,忽地丧失了食欲。他并不是一个非常讲究用餐氛围的人,但他觉得今天的菜式一定会让他食难下咽。

    “江逾白?”林知夏喊了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他问:“有事吗?”

    林知夏反问:“你是不是没吃过盒饭?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附近几位同学全都紧盯着江逾白。食堂的灯光仿佛汇聚在了江逾白的头顶,他受到万众瞩目。他二话不说,当场打开盒饭,庄严而正式地进食。

    豆腐佐料偏咸,白菜口感一般,牛腩隐有一股腥味,米饭……米饭稍微煮过头了。就像江逾白所预料的那样,他吃不惯这种饭菜。

    丁岩唯恐天下不乱地笑话他:“哈哈,江逾白,你吃不下去吧?我看《铁齿铜牙纪晓岚》,看到这一集了!贵族少爷微服私访,吃不下民间的饭菜……江逾白,你肯定要饿肚子喽!”

    怎么说呢,丁岩不愧是江逾白靠打架认识的朋友。

    江逾白没有辩驳。他解开书包拉链,找到饭盒,倒出两张苹果馅饼,摆在米饭上。馅饼早就凉了,米饭却是滚烫的,蒸腾的热气起到了加热的作用,使得馅饼的温度直线升高。

    他将苹果馅饼吃下去。那馅料绵软,不甜不腻,很合他的口味。

    又或者,他的口味是随机改变的。他只是在吃馅饼时想起了林知夏的那句“我调的馅”。他认识的一些叔叔阿姨去饭店吃饭时,会要求厨师们为每一道菜品塑造一个故事——只要故事足够打动人心,食客就甘愿一掷千金。单纯的美食家早已不受欢迎了,饮食文化赏鉴才是永恒的阳春白雪。

    江逾白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无聊。总之,苹果馅饼被他吃光了。

    丁岩十分疑惑:“这是你家的饭盒?”

    江逾白承认道: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丁岩惊叹:“你这么节俭?还从家里带了两张饼?”

    江逾白的行动胜于言语。他执起筷子,继续品尝他的盒饭。

    餐厅旁边有一家纪念品商店。同学们获得了老师的准许,可以去商店里逛一逛。集合时间是下午一点半,不少学生刚吃完饭就争分夺秒地跑进了纪念品店。

    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座圆盘展示架,架子上挂满了精巧的钥匙环,挂坠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,包括海豹、海豚、海象等等。林知夏轻轻地转动圆盘,海豹海豚海象跟着旋转起来,她开心地拍了一下手:“好可爱。”

    “多少钱一个?”甘姝丽问道。

    林知夏翻看了吊价牌:“十四块钱一只。”

    甘姝丽又问:“你买吗,林知夏?”

    “我不买,”林知夏说,“有点贵。”

    甘姝丽依依不舍地放开放开了海豚吊坠:“我带了十块钱……买不了。”

    林知夏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:“我有三块钱硬币,你再找人借一块钱,就能凑够十四块。”她翻找硬币的时候,周步峰与她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纪念品商店吸引了一大帮游客。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货架之前,激起沸沸扬扬的嘈杂交谈声。

    周步峰的身高偏矮小。他轻轻松松地扎进人堆,衣袖一挡,扯掉了四只钥匙环,塞进自己的书包里,转身走向了商店的门外。他的动作熟练又简洁,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惯偷。

    “周步峰!”林知夏喊出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她看见他偷东西了!

    作为周步峰的同班同学,林知夏认为自己有义务监督他。她拖住周步峰的书包,小声威胁道:“你把东西还回去。不然我要叫保安,叫营业员。”

    “滚吧你!”周步峰一把推开林知夏。

    书包带子从他的肩膀上滑落,缠住了他的胳膊肘。他手腕用力,使劲一纵,眼球凝视着地面,嘴上还说:“你放手!放手啊你!谁认识你啊!”

    整起事件的旁观者,除了林知夏,还有甘姝丽。甘姝丽算是林知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。

    甘姝丽的性格很文静内向,平常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。而现在,甘姝丽高声吼叫道:“有人偷东西!吴老师!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!周步峰偷东西还打人!”

    吴老师火速赶到案发现场。

    电光火石之间,吴老师拽起周步峰,把他扯到了餐厅里。在一大群成年人和小学生的注视下,吴老师扒掉周步峰的书包,包口大开,直冲地面,所有东西都被“哗啦啦”地倾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海洋馆的四个钥匙扣,静静地呈现于众人眼前。

    吴老师的脸色白中泛青,青中带紫。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,额头筋脉毕现,阴霾密布,那是林知夏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恐怖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偷东西!你又偷东西!”吴老师教训道,“你就管不住自己的手!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爷爷!”

    周步峰“呕”地一下放声大哭。他边哭边说:“我没偷……我想买东西!”

    汹涌的泪水滴在瓷砖上,周步峰哭得喘不过来气,像是一根破裂的水管。鼻子被鼻涕堵塞,他张嘴呼吸,还指着林知夏辩驳道:“是她!她瞎说!”

    多么可悲。林知夏心想。

    虽然,在林知夏看来,大部分同学的智力都有一些缺陷,但周步峰的缺陷别具一格。她甚至不忍心拆穿周步峰拙劣的谎言,因为他一直生活在无边无境的虚幻之中——为了引人瞩目,他什么都能做得出。

    林知夏冷静地面对周步峰的控诉,有条不紊地列举证据:“周步峰同学拿到钥匙串以后,没去收银台。他走到了商店的门外。我小声告诉他,把东西还回去,但是他推开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作证。”忽然传来另一个同学的声音。

    林知夏循声望过去,见到了副班长唐乐琴。

    唐乐琴两手拽着书包带子,立定在周步峰的面前,大义凛然道:“林知夏说得没错!你就是偷了东西!”

    商店的营业员和经理相继到场。吴老师和教导主任负责善后。教导主任的脸色比吴老师更差,他们带着周步峰去了经理的办公室——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子,室内摆着一张桌子,一把木椅,飘散着一股陈旧报纸堆积出的复古味道。

    吴老师推动了周步峰的后背,命令他:“给人道歉。”

    周步峰支支吾吾道:“一开始没想拿……”

    他习惯了在大人面前摆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战栗样子,就像《哈利波特》里那只叫做“斑斑”的小老鼠。小老鼠的真身是小矮星彼得。所有人都看不起彼得。彼得却能践踏高高在上的小天狼星布莱克。那是小老鼠的成功,也是小矮星的胜利。

    周步峰表现得十分慌张。不过,那种慌张并未渗入他的内心。他的内心是平稳而安宁的,甚至可以再去商店里偷一些更贵重的东西。

    真切的恐惧在哪里呢?他感觉不到。

    他的恐惧,只是演技。

    大人们不相信儿童能被污染。他的演技也算是纯粹的天真。

    吴老师对经理说:“对不住了,我们班这个孩子死猪不怕开水烫,他家里人都管不住他。”说着,吴老师拨通了周步峰家里的座机号码。

    接电话的人,是周步峰的爷爷。

    周步峰的爷爷今年已有六十来岁。他去年才动过一场髋关节的大手术,血压也高,不宜动怒。他接到班主任吴老师的来电,首先表达了自己的气愤:“周步峰又偷东西了?”

    老爷爷拍响了木制沙发的扶手:“打他!吴老师,你打他!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,是让老师教育的……你甭管别的,打!往死里打!这个小畜生!”

    吴老师开启了扬声器,老爷爷的训斥声飘荡在狭窄逼仄的房间里。

    纪念品店的经理听完,脸上产生了微妙的表情。他和教导主任、吴老师三个人低语了几句,声音低沉到周步峰一句也没听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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