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-《狼图腾[姜戎]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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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阵和高建中带上两把铲雪的木锨,装了满满一车干牛粪,和两车搭羊圈用的活动栅栏和大围毡,赶着牛车先去新营盘打前站,铲羊圈。两人用了大半天时间,堆出四大堆雪,铲清了羊圈、牛圈、狼圈和蒙古包地基,又卸了车。下午赶着三辆空牛车往回走的时候,陈阵心情很愉快,这样一来,顺便就把装运小狼的空车也腾出来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晨,三个人拆卸了蒙古包,装车拴车,最后又顺利地把小狼扣进囚笼,推上囚车,绑好拴紧。小狼愤怒地咬了几口铁丝壁网,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。牛车一动,小狼又惊恐地低着头,缩着脖,半蹲着后半身,夹着尾巴,一动不动地在牛车上站了半天,一直站到新营盘。

    陈阵把小狼安顿好了以后,给小狼一顿美餐——大半个煮熟的肥羊尾,让它体内多积累一些御寒的脂肪。陈阵还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条,使它更容易吞咽。套着锁链的小狼始终顽固坚守着两条狼性原则:一是,进食时绝对不准任何人畜靠近。小狼在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六亲不认,对陈阵和杨克也不例外;二是,放风时绝对不让人牵着走,否则就一拼到死。陈阵尽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这两条原则。在天寒地冻,白雪皑皑的冬季,小狼对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过春夏秋三季。每次喂食,小狼总是龇牙咆哮,两眼喷射“毒针”,非把陈阵扑退到离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,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边吃食,而且还像野狼一样不时向陈阵发出咆哮威胁声。小狼虽然有伤,但它却依然强壮,它用加倍的食量来抵抗伤口的失血。

    小狼的牙齿和咽喉的伤,还是影响了它的英雄气概,原先三口两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,现在却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进肚。陈阵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,不知道小狼的伤能不能彻底痊愈。

    人迹罕至的边境冬季草原,弥散着远比深秋更沉重的凄凉,露出雪面的每一根飘摇的草尖上,都透出苍老衰败的气息。短暂的绿季走了,枪下残存的候鸟们飞走了,曾经勇猛喧嚣,神出鬼没的狼群已一去不再复返,凄清寂静单调的草原更加了无生气。陈阵心中一次次涌出茫无边际的悲凉,他不知道苏武当年在北海草原,究竟是怎么熬过那样漫长的岁月?他更不知道,在如此荒无人烟的高寒雪原,如果没有小狼和那些从北京带来的书籍,他会不会发疯发狂或是痴呆麻木?杨克曾说,他父亲年轻时在英国留学时发现,那些接近北极圈的欧洲居民的自杀率相当高。而那片俄罗斯草原和西伯利亚荒原上,许多个世纪来流行的斯拉夫忧郁症,也与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长的冬季连在一起。但是为什么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,却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长的雪原上生活了几千年呢?他们一定是靠着同草原狼紧张、激荡和残酷的战争,才获得了代代强健的体魄与精神的。

    陈阵开始说服自己,当年的苏武,定是仰仗着与北海草原凶猛的蒙古狼的搏斗,来战胜寂寞和孤独岁月的。苏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围中,是绝不能萎靡也不允许萎靡的。而且,匈奴单于配给苏武的那个蒙古牧羊姑娘,也一定是一个像嘎斯迈那样的勇敢、强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。这对患难夫妻生下的那个孩子,也定是一个敢于钻狼洞的“巴雅儿”。遗憾的是,后来出使草原的汉使,只救出了苏武夫妇,而那个“巴雅儿”却永远留在了蒙古草原。陈阵越来越坚定甚至偏激地认定,是草原狼最终造就了不辱使命的伟大的苏武。一个苏武尚且如此,那整个草原民族呢?

    狼图腾,草原魂,草原民族刚毅之魂。

    知青的荒凉岁月,幸而陈阵身边的小狼始终野性勃勃。

    小狼越长越大,铁链越显越短。敏感不吃亏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铁链与它的身长比例比以前有些“失调”,它就会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样疯狂抗议:拼尽全身力气冲拽铁链,冲拽木桩,要求给它增加铁链长度的待遇。不达到目的,就不惜把自己冲死。小狼咽喉的伤还未长好,所以,陈阵只得又为小狼加长了一小截铁链。然而,陈阵不得不承认,对已经长成大狼的“小狼”,新加长的铁链还是显短,但是他不敢再给它加长了。否则,铁链越长,小狼的助跑的距离就会越长,冲拽铁链的力量就会越强。陈阵担心铁链总有一天会被小狼磨损冲断。

    开始采取狱中斗争的小狼,对拼死争夺到的每一寸铁链长度都非常珍惜,只要铁链稍一加长,它就会转圈疯跑,为新得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欢。小狼马上就在狼圈里跑得像轮盘赌一样疯狂。呼呼呼,呼呼呼,一圈又一圈,像是有十几条狼在它身后追逐,跑得又像打草机和粉碎机。铁链狂扫,黄草破碎,草沫飞舞。小狼发疯似地旋转,像一个可怕的黄风怪,平地卷起龙卷风一般的黄狼黄草黄沙风圈,让近在咫尺的陈阵看得心惊肉跳,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和旋转中,被强大的离心力像甩链球一样地甩出去,逃进深山,冲出国境。

    每次只要陈阵一坐到小狼的圈旁,他心中的荒凉感就会立即消失,就像一股强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,一管热辣的狼血输入到血管,体内勃勃的生命力开始膨胀。他的情绪的发动机,被小狼高转速的引擎打着了火,也轰轰隆隆地奔突起来,使他感到兴奋和充实。

    陈阵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欣赏小狼的表演了。看着看着,他就发现,小狼不光是在庆祝狂欢,还好像另有企图,小狼的兴奋过去了以后,还在拼命跑。陈阵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锻炼速度,锻炼着越狱逃跑的本领,它企图挣脱铁链的劲头也远远强于夏秋时节。这条越来越强壮,越来越成熟的小狼,眼巴巴地望着辽阔无边的自由草原,似乎已被眼前触爪可及的自由,刺激诱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锁。陈阵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欲望,在自由的大草原上,让天性自由的狼见到自由,可又让它得不到自由,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。但是陈阵不得不让小狼继续忍受,小狼已经失去了齐全锋利的狼牙、更不会厮杀捕猎,面对着雪原上连大狼都难以生存的漫长严冬,它一旦逃离这个狼圈,只有死路一条。小狼不断挣链,更加延缓了咽喉创伤的愈合。陈阵望着小狼,心口常常一阵阵发紧发疼。他只能增加了检查铁链、项圈和木桩的次数,严防它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阴谋越狱,逃向死亡。

    小狼半张着嘴,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,有时还笑呵呵地向陈阵瞟一眼。那眼神如电光火石稍纵即逝,火星迸溅跌落绵软的白雪地,留下了燃烧洞穿的黑点。那眼神中似有一丝蔑视、一丝奚落、却又充满了挑衅与激励。小狼冷笑着,迅疾而悄然的目光,从陈阵脸上无声滑过。那个瞬间,陈阵心里忽而觉得无比温暖与感动——他的生命力难道已经萎缩了么?他的意志与梦想难道就此了结了么?面对着小狼的野性与蓬勃,陈阵惭愧地自问。他发现小狼昂扬旺盛的生命力,正在迅猛地烘干他生命中沤烟的湿柴。那么就让小狼纵情发泄,尽情燃烧吧,他要让小狼跑个痛快。

    小狼又疯跑了几圈,开始跌跌撞撞起来,突然,它猛地刹车停步,站在那里大口喘气,身体晃了两下,噗地趴倒在地。陈阵不知发生什么事,慌忙跑进狼圈,想扶起小狼。却发现它的两只狼眼,明明望着他,却聚不拢视焦,对不准他的眼睛了。小狼挣扎了几下,自己站了起来,晃了两晃,又重重地跌倒在地,像一条喝醉酒的狼。陈阵乐出了声,显然小狼飞速转磨转晕了。狼从来没有在像驴拉磨一样的跑道上如此疯跑过,即使毛驴转圈拉磨,还要蒙上眼睛,更何况是狼了。陈阵第一次见到晕狼,小狼晕得东倒西歪,难受得张大嘴直想吐。

    陈阵急忙给小狼打来半盆温水,小狼晃晃悠悠,铛地一声,鼻梁撞到了盆边。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,总算探头喝到了水,一口气全喝完。然后张开四肢,侧躺在地,喘了半天,重又站起来。奇怪的是,它刚刚缓过劲来,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,好像它活着只为了一个目的、只剩下了一件事情——奔跑。如果它不再奔跑,它的生命就没有意义。

    陈阵心里一阵酸涩,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突然袭来。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,有小狼陪伴,有狼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,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冬季。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,充满了两种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冲撞,令他一生受用不尽。然而,他对狼的景仰与崇拜,他试图克服人类对狼的无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,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狼的囚禁羁押为前提、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健康为代价,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?

    陈阵深深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。

    该读书了,陈阵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狼,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狼做些什么。  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  npxswz        各种乡村  都市  诱惑